生于1947年,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文学专业毕业,获哲学硕士。1983年,罗兰发表第一部小说《未来现象》。2002年发表《纸老虎》,次年获得法兰西文化奖。2010年获得法兰西学院保罗·莫朗大奖。
1968年,法国几乎发生了一场“革命”,以“红色”五月为高潮,学生和工人都加入其中。作家奥利维埃·罗兰(Olivier Rolin)是法国“五月风暴”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这本《纸老虎》就是罗兰对那个革命年代的一次回忆和反思,日前,这部小说的中文版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上周,罗兰在上海期间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在上海见到奥利维埃·罗兰,他背着一个黑色斜挎布包,上面有着醒目的红色大字“为人民服务”,罗兰对早报记者说,并非刻意买这个包,之前在巴黎买的时候,并不知道上面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字就是毛主席说的‘为人民服务’。”年轻时候,罗兰崇拜毛泽东,毛泽东理论也是他那个革命小组的理论指导,而他这本小说的名字直接取自毛泽东的一句话:“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从1968年1月到1969年4月戴高乐下台,运动持续一年多,只是在1968年5月为高潮期,史称“五月风暴”。5月28日为“五月风暴”的最高潮。这一天,总人口约为5000万的法国有1000万工人罢工,300多个工厂被工人占领,30多所大学被学生占领。
《纸老虎》发表于2002年,小说记叙了从1968年到1973年间罗兰曾经参加的那些事件。作家替这场充满错置激情、面目不清,最终令人费解的“革命”提出了他自己版本的意识流写真和时过境迁的感受。
告别革命之后,罗兰做过记者,后成了作家。1983年,罗兰发表第一部小说《未来现象》,思索了革命希望的破灭。1994年他的《苏丹港》获得当年费米那奖。2010年,奥利维埃·罗兰获得法兰西学院保罗·莫朗大奖。
想诚实面对那个时代
东方早报:
当你们在巴黎街头,在雷诺工厂“革命”的时候,你是如何想象在中国发生的“文革”的?
罗兰:
我们这些人表面上是所谓革命派,现在想来其实有些可笑和无知。所以,我那个时候其实对“文革”没有太多了解,也不关心中国。我只要一个象征性的中国“文革”就够了,但我们没有像红卫兵那样去烧书,一个人有几年不读书,那也挺可怕的,是对文化的蔑视。我们这个组织当时也收到了邀请去中国,我没有去。但我一个朋友去了,在小说里,他听到消息后高兴得晕倒了,这是真的。其实,我们是那么小的一个政治组织,就算去中国,也不会很被待见吧。我们在法国的所谓革命事业顶多就是捣些乱,根本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
东方早报:
从你这本小说以及你的演讲中,你对1968年自己亲身参与的“革命”有很多质疑和否定,这是否也是你写这本《纸老虎》的初衷?
罗兰:
写这本书主要考虑的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如何与下一代人分享。从某种角度说,这本《纸老虎》是在讽刺自己,否定自己。但是对那段经历,我又是很矛盾的,我无法全部抛弃、否定那段历史,但也不能让自己全盘接受那段历史。对那段历史和经历,好的方面是,我们那么勇敢,那么有理想,那么鄙视一切权威;但与此同时,我们又是那么的无知、不宽容,如此的激进。那个时候,我们把手枪揣在兜里,在巴黎街头乱逛,以为自己很威风,现在想想其实挺可笑的。有时候我都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自己居然是那样的。
东方早报:
为什么在革命过了30年后才开始写这段历史?
罗兰:“革命”持续了六七年,说是革命者,其实我们也像绿林好汉或者像小土匪,“革命”没有什么成果,最后我们自行解散。这对我个人是一个非常残忍的时刻,我个人也在那时经历了一次精神危机。多年过去,我痛恨年轻时候的自己,可又留恋同志情谊,因为这种矛盾,我只好写小说。我也是过了那么多年才用小说回忆那段革命历史,似乎我就是在等待那个时刻“是的,我该说说了。”我想诚实地面对那个时代。
如果我在1968年写,肯定不会写成这个样子,现在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尽量写到我认为的那种真实。在所有故事成为传说之前,我想把它写下来。我现在对当时那些确信的理念,所信仰的东西,采取一种讽刺的态度来写,这种想法只有再次思索才可能会有。
理想主义的出发点是好的
东方早报:
1968革命至今还有很大影响力,其中最让当代人着迷的可能是其中弥漫的理想主义。对你而言,是什么促使你走上街头?
罗兰:
在那个时代,整个西方世界都掀起了理想主义浪潮,而理想主义的起点是当时整个世界的不公平。法国已经从殖民主义中走了出来,而美国还在越南挑起战争,第三世界因为发达国家的盘剥而境遇悲惨,所以我们要改造整个世界。所以我认为,理想主义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们用马克思主义来对抗不公平,也认同劳动者的专政,我们渴望公平、公正和博爱,但到了这个年纪再来看那段历史我感到的是矛盾。
通过政治运动带动那么多人参与到政治中去,那其中肯定有愚蠢的成分,现在看那个时候的我,我会觉得自己那么愚蠢。如果书中的那个“我”走到我面前,说不定也想揍我一顿,想着“我”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当时我们在雷诺工厂做工人运动,但我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是有不少差距的。我们很难从道德上说服工人请我们说什么,工人要求很简单,就是要涨工资。尽管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认为,知识分子到工厂、到基层、到工人生活中去是很有意义的。
东方早报:
你说你们这些所谓革命者就是毛泽东说的那种“纸老虎”,那你们这些“纸老虎”在那个年代出现,积极的意义在哪里?
罗兰:
可以这么说,我把毛主席的一句话当做书名,在西方还是挺让人震惊的。事实上,我们经历的故事并不可怕,反而挺可笑的。从我个人角度讲,在那个时候,我们自认为在干革命,很威武,但现实并不按照我们的理想去发展。“纸老虎”有趣的地方在于,这只老虎虽然是纸的,但还是挺可爱的。那个时候,我如果是真老虎,去做了些真正暴力的事情的话,我现在不会宽恕自己,那是一只讨厌的老虎。
我觉得那个运动还是有成果的,很多人的权益得到了改善。但是革命运动并非那么单纯,有些人是为了理想,也有人只是为了宗派利益。
东方早报:
你参加的那个组织叫无产阶级左翼(Gauche Prolétariat),最终是什么原因没有让它走上暴力之路?
罗兰:
我们没有走向暴力,不是因为我们比别人善良,而是因为我们是真正的毛主席主义者,我们很认真地读了毛主席的著作,真正的英雄就应该是群众,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怎么能够是先锋分子呢,只能够接受劳动人民的教育。要不要打死一个人,不应该由我们来决定,而应该由群众来决定。我们提供理论武器和战略战术,帮助他们跟资方谈判的时候,取得有利地位,而不是鼓动、煽动他们使用暴力大打出手。在革命理论上,我们不赞同列宁主义,因为列宁认为,革命靠的是一小撮人。我们认为,革命靠的是最广大群众。
个人没特别喜欢萨特
东方早报:
萨特是你们那个时候“革命”的精神领袖,你喜欢他吗?
罗兰:
在我们报纸上有毛泽东和马克思的像,但我们的报纸挺厉害的,总编也常被抓去、被拘留,后来我们知道萨特很有影响力,为了让报纸能正常生存下去,就邀请萨特做主编,他也同意了。所以在所有知识分子里,萨特算是对我们支持比较多的,但是我个人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萨特。
东方早报:
那么雷蒙·阿隆呢?你现在对1968革命的看法似乎更接近于他的观点。
罗兰:
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是不会读阿隆的书的,道理很简单,他是右派。后来很多年后,我终于读了他一本书,然后我才意识到是不是右派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自由派思想主义者。这么说吧,阿隆是站在西方这一边,萨特是站在东方这一边看世界。从今天来看,阿隆当年的话不一定是没道理的,但当时有具体的时代背景,比如冷战。只能这么说,我现在不像年轻时那么否定他了。当时有一句话特别愚蠢,我自己也无法接受,“宁肯跟着萨特犯错误,也不要跟正确的阿隆在一起。”这句话让我非常反感,就算到了现在,这句话在法国知识分子那里依然有市场,但我认为这是耻辱。
东方早报:
作为老革命,你现在还关心世界各地发生的运动和革命吗?
罗兰:
雨果有句话很有名,“什么能让革命停止呢?资产阶级!因为他能给你满足。”其实我不是那种犬儒主义者,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了。在希腊、西班牙,很多人到街上去号召大家聚集起来,说银行家怎么控制了世界,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不会愚蠢到把世界的问题简单归结于银行家要怎么样。
当年的有些同志依然停留在过去的幻想中,而且越来越激进,对这些当年革命同志,我是敬而远之。但我现在的很多朋友都是当年闹革命的同志。
东方早报:
你对年轻时候“革命”的复杂矛盾态度,其实和部分中国人对“文革”的心态很类似。
罗兰:
法国人现在不会再记得当年的那些革命歌曲了,但是我现在唱起来依然很激动。不能因为怀疑而不快乐,也不能因为快乐而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