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周六晚上,9点30分,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卢森堡公园旁的一个小地下室里,人们围在桔黄的灯光下,小讲堂开讲了。
主讲人是一位知名记者,聊的是天下时事。我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活动,然而这一个却是最奇特的,因为坐在身边的大部分听众是巴黎街头的流浪汉。熟客间互相问好打个招呼,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很快就安静下来,专心听讲了。我在角落里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各色各样的从未有机会接触的来宾。30人左右,男女都有,有的手里攥着街头捡来的或免费分发的报纸;有的身边还带着塞满重要家当的大小塑料袋;一些人衣衫干净整洁,另一些则邋遢,但看得出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来维持尊严。有些人面容温和,有些人却显得焦躁,有个人抱着一堆旧集邮册在另一个角落温暖地睡着,还有一位非常英俊的中年流浪汉显然从醉意中苏醒了,过于积极地向主讲人提问题,由于太兴奋,被组织者友好地请出了聚会,但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听众对世界大事都不陌生,从法属殖民地最近的暴乱一直到经济危机和美国奥巴马的新政。有位老者问,在他记忆里小时候就被告诫在消费观上要经常“踩急刹车”,要勒紧裤腰带,不能老想着去度假,为什么到了今天世界仍是这个样子没有改变?还有人问百万富翁和亿万富翁的区别。一问一答,笑声不断,气氛挺热闹。讲座加问题一直持续到凌晨1点,随后是半个小时的咖啡茶聊天时间。我从开始的拘谨到放松,一边给大家倒着咖啡,一边闲聊着。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1:30,是聚会结束的时间,大家纷纷放下咖啡杯,拎起自己的包,道别,安静散去。遵守秩序的精神让我惊讶,脑海里出现的场景是午夜钟响灰姑娘从王子舞会中消失,一切戛然而止。
这个俱乐部是由私人基金会和社会捐助支持的一个巴黎流浪汉文化中心。每周四次讲座活动都是从晚上9点半持续到凌晨1点半,涉及文学、时事、声乐、艺术等内容。精心请到的义务主讲人都是巴黎具有先锋精神的左翼精英,包括作家、记者、演员、剧作家、艺术家、建筑师等。讲座对全社会开放,欢迎普通人来参加,意在弱化差异和歧视。最让我感动的是当晚见到的两位文化中心的工作者,一位原是女心理医生,后自愿选择来这个非营利机构工作,另一位是在中心工作了8年的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小伙子,每周有四个晚上都要工作到后半夜,热忱不减。他们向我传授了一个交流秘诀,流浪汉不是和我们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是生活在我们之中的边缘人群,10%的流浪汉曾经和我们一样有工作和家庭,但由于一些突发事件致使人生陡落谷底离走家庭,其他的则多是从少年起就没能成功“浮出水面”的人,不要隔离他们,怜悯也好资助也好,最朴素的方式就是用平常心去给予他们与正常人一样的尊重,既不多也不少,自然其实最难。文化中心有一本极为讲究精美的用古老手工方式订制的大牛皮册,用来请每位演讲人留言,已经快用到底儿了。我看到当晚演讲人的留言是:“我向你们表示真诚敬意,为了你们所奉献给的那些我们可以明显察觉的以及深深隐藏着的人类痛苦的真诚关怀。”
3年前从中国刚搬到法国时,感觉就像从一列活力无限、性感鲜亮的红色高速快车上突然跳上一架忧郁缓慢的老爷车。中国那时的GDP是12%,而法国的GDP只有2%。必须承认心里会时不时翻腾出中国崛起的特有的一丝骄气,而不是贵气。经常对低效率的法国社会感到不满、不方便,对法国人的一些逻辑和行动准则表示异议。比如为什么商店到了周末不开门,为什么乘法航托运行李的限制这么多,为什么动不动就罢工上街游行等。后来通过一件件小事,接触一个个法国人,才渐渐体会到法国文化与社会的复杂性,一切表象背后都有它存在的历史原因。同时也慢慢认识到他们对文化与人性的理解可以走到多远和多深刻。心气随之也就平和了很多。
法国共和国宪章上写着其国家精神是平等、自由和博爱。这三个词高高地刻在巴黎的议院和政府各级办公楼上,那些古老的建筑都曾经是旧日王公贵族的行宫。对于法国人来讲,这些词不仅仅只是符号,是真的在人心中生了根的。我们从小上政治课就在讲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到了法国,终于彻底理解了从1789年大革命之后,法国人努力地在以生产力、经济效率为支点的社会中促生出另一个与之平衡的第二支点,即人文精神,对人的关心、同情和解放。20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法国人在平等、自由、博爱精神的感召下执着不懈地争取到公民的各种权利。尤其在密特朗时代,更是把人文主义精神和社会福利保障推向高潮(法国人目前的所有医疗和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教育全部免费)。粗粗地拉了一个单子,比如:
19世纪初为保护工人利益而实行的工作合同法案;1881年媒体言论自由法案;1881年小学到初中免费义务教育法案;1901年公民可以自由成立非政府组织(NGO)法案;1905年政教分离原则,宗教信仰自由、宗教平等权法案;1936年全世界第一个国家实行劳动者带薪度假法案;1945年法国公民医疗免费法案;1962年全世界第一个天主教国家准许妇女堕胎法案;1988年全民最低收入法案(流浪汉也有最低收入的权利);2000年法国所有居民医疗免费法案(即所有在法国停留超过3个月的人,包括那些没有公民医疗保险的人和非法移民等)。
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所以可以理解商店周末不开门是为了强行保证大小商铺的员工都能有休息机会和家庭成员共度周末;乘法航托运行李除了总量不能超重外连单件行李重量都有限制,这是受约于法国机场对于行李搬运工的劳动保护条例。至于上街游行,那是传统,为了维护和争取权利,甚至可以采取极端的方式。
中国的今天有些像20世纪初的法国,我们还处在高速发展阶段,而法国已经进入了低经济增长期的后工业化时代,这中间大概相差了100年。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中国人今天的心态和目光平移过来看待法国人和法国社会。
当然,法国的一些行业规定和过度保护措施也因其僵硬而渐显出负面效应,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其经济的自我调整和更新速度,法国社会面临改革的挑战。但无论如何,应该看到法国政府承担着很多责任,普遍伦理道德是尽量减少贫富差距、关注弱势群体、公民之间高度互助、抵制过度消费、弱化拜金文化;这和美国社会所推崇的个人主义精神,个人奋斗创造财富,崇拜财富,成功以后再来回报社会做慈善的理念是不一样的。在全球化,或者说美国化的影响下,很多法国人在拼命幻想着抵制这股强大的趋势以坚守自己的价值观。所以他们特别尊重和支持“独立(Independent)”的概念。所谓独立,即不受任何一支政治或财团利益的控制,不以商业利益为唯一经营准则,而把品质和价值观放到最高位置,保持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类发展的独立的判断和想法。我看到今天越来越多的有能力有胆量的法国人在加入这个“冒险”行列,做独立电影、独立媒体、独立出版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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