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法国导演Claude Berri(科洛德•贝里)将剧作家Marcel Pagnol(马尔赛•帕尼奥尔)的小说《山泉》搬上了银幕,拍出了《Jean de Florette》(弗洛莱特的让/恋恋山城/男人的野心)和《Manon des sources》(泉水玛侬/甘泉玛侬/玛侬的复仇)这两部上下集的影片——
苏贝朗家族是普罗旺斯乡村里的富族,由于世代近亲通婚已趋没落,人丁稀少。家长巴贝为了恢复家族昔日的辉煌也为了报复旧日情人弗洛莱特,伙同侄儿于果林用卑劣的手段害死了弗洛莱特的驼背儿子让,将他家的泉眼据为己有。让年幼的女儿玛侬发现了这个秘密,留在山村牧羊为生,伺机为父报仇。
十几年过去了,玛侬长成了楚楚动人的少女,于果林疯狂地爱上了她,而这只能使早已心有所属的玛侬更加深恶痛绝。玛侬终于当众揭露了巴贝叔侄的罪行,于果林迷恋无望、含愧自尽,痛失继承人的巴贝在仇恨之余惊闻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秘密……
这是一个古老的、关于仇恨的故事。正如它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谜底一样,人类对于仇恨的认知也一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
这样一个俗套的故事经由马尔赛•帕尼奥尔之笔、再由科洛德•贝里之手搬上银幕,竟然就如片中的玛侬那般出落得楚楚动人,我想关键就在于它饱含着一种远古就有的、田园牧歌式的梦想以及对传统美德的缅怀——比如善良、公正、宽恕以及对爱的珍重。
据说法国人把自己的国民分为两类:巴黎的法国人和巴黎之外的法国人。如果说巴黎是时尚、浮华、炫目的都市生活的代表,那么,普罗旺斯就是安宁、质朴、沉静的乡村生活的象征。
为客观所限,我只看过《泉水玛侬》而没有看过《恋恋山城》。好在相对来说《泉水玛侬》比《恋恋山城》更为完整独立,从下部完全可以推测出上部的情节。
在《泉水玛侬》这部制作精良的影片中,静与动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那时,《Camille Claudel》(卡蜜儿•克劳黛)的导演Bruno Nuytten(布鲁诺•努伊顿)还只是片中的一名摄影师。透过他的视线,观众可以领略到普罗旺斯优美如画的风光——清亮明媚的阳光、悠远清新的山色与天色。同宁静的山林相对应的,是喧闹的乡村纠纷——工程专家的迂腐和纸上谈兵,农民的急躁与蛮不讲理。
而融洽动与静的是音乐。Jean-Claude Petit(让-克劳德•佩特)与Roger Legrand的配乐前半段优美欢快、后半段凄清感伤,弥漫着浓重的宿命感——令人赞叹小小一把口琴竟有如此极至的表现!
善良单纯的知识分子让因为向往田园诗般的生活举家迁到这里,却不想意外地遭受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造成这一切的是巴贝的贪婪与仇恨还有村民们的冷漠、排外和怯懦。原来,人性的善良与淳厚才是田园生活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
巴贝的经历为“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下了最贴切的注解。从公平与正义的角度上说,他是有罪的,然而法律却难以惩戒他——他的行为并不构成致使让死亡的直接原因,能惩戒他的只有自己的良心——而这已足够残酷。
巴贝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同大多数人一样)。这也是个情种,因为一段爱恨交织的情感、因为愚蠢还有非洲的那场战争,悲剧已是难以改演,最后只得自食其果。所以,听到这位对昔日情人一直难以释怀的老头说出“爱情的忧伤不会保留一辈子,它们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实在令人动容。眼神出众的Yves Montand(伊夫•蒙当)集阴狠与慈爱、狡诈与质朴、脆弱与坚强种种矛盾特质于一身,演技令人叹服。
当巴贝得知那些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人其实正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亲人和继承人时,心中的仇恨终于彻底瓦解,这种戏剧性里恰恰包含着一条至理:当我们能以对待亲人的宽容和体谅去对待仇人时,仇人也就不成其为仇人了——然而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从《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到《血字的研究》,我们更关心的是宽容会不会变成放任、体谅会不会成为姑息,而不愿深想复仇的终极意义。我们在司法上小心权衡着利弊得失、谨慎兼顾着公平正义,从血亲复仇艰难地走到废除死刑前,一路质问着:国家行刑与个人复仇真的具有本质区别还是又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其实这方面宗教远比法律透彻——让仇恨咬啮心灵,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宽恕仇人最终是解脱了自己。
巴贝最大的心愿是家族有后。结果他因为仇恨断送了两位继承人的性命,而玛侬却凭借爱情孕育了新的继承人,峰回路转间爱、恨的较量高下已分。
Daniel Auteuil(丹尼尔•奥特尤尔)饰演的于果林是片中的另一亮点。
原本还算相貌堂堂的丹尼尔•奥特尤尔到了《泉水玛侬》里完全就像只鼓眼睛青蛙!那滑稽的牙缝和眼神活脱脱就是个庄稼人,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如果说巴贝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坏人”,那于果林更是很有些可爱了。他的眼神里既有机警、精明、邪恶在闪动,又有木讷、纯情与羞怯。虽然他良知未泯,却丝毫不招玛侬待见。于果林的爱是细腻、疯狂、执着、忘我的,令人且叹且笑且惊且怜。
察人甚深的钱钟书在《围城》里写道——“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全片最出彩的一场戏就数于果林向巴贝吐露心曲了。丹尼尔•奥特尤尔傻气、害羞,心中弥漫着爱的甜蜜、脸上洋溢着爱的喜悦,无限憧憬却又不免自卑、欲语还休偏又跃跃欲试,既有初恋少女的风致又有大龄光棍的滑稽,令我看过良久还记忆犹新。
欣赏Emmanuelle Beart(艾曼纽•贝阿)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是我家人最爱的女演员——甚至超过对Sophie Marceau(苏菲•玛索)的喜爱。
我的家人偏爱那种眼睛会传情达意的女性,说艾曼纽•贝阿的眼睛“像涵着两汪清泉”,说她在《Date with an Angel》(天使在人间)里是如何令人惊艳,而本片里古朴简洁的婚纱头巾又是何等清纯动人!
与家人深有同感的人很多,外界评论艾曼纽•贝阿的天使面庞与秋水翦瞳“美得让人战栗”,法国导演阿萨斯在拍摄《Les Destinées sentimentales》(情感的宿命)时感叹她的胴体“摄人魂魄”,而如果你看过《La Belle noiseuse》(不羁的美女)以及《Le Bateau de Lu》(美丽坏女人)的话,真是只有赞叹造物的神奇。
我观看的艾曼纽•贝阿的第一部作品是《Une femme française》(一生的爱都给你),她连同她那身美艳的鲜红长裙以及风情万千的淡紫色发带一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众多法国女星一样,艾曼纽•贝阿难以被简单归类、划分为某种类型的演员,这反而更纯粹、更接近女性(或者说人性)的本来面目。
艾曼纽•贝阿的表演细腻、深长而内敛,是一位分外追求完美的演员。她可以仅凭脸蛋或身材吃饭,但她勤奋异常;外界以为她如塑造的角色般水性扬花,结果她对婚姻忠贞不贰;以为她只会卖弄风情,却见她笑靥如金。
她的性感是纯天然的,从容、自信、澄澈,没有一丝矫揉造作,这大概得益于身为歌唱家和诗人的父亲居伊•贝阿——他不愿让巴黎的繁华和虚荣影响到孩子,让女儿从小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农庄上长大——少女玛侬简直像是为她量身订做的!
片中,艾曼纽•贝阿饰演的玛侬纯真、健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野性、稚气又有不同于十七、八岁的成熟。乌黑的眉毛以及下巴间的纹路无不昭示出玛侬的聪颖、倔强与骄傲,紧致而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躯体、被泪水冲刷后微微红肿难掩稚气的脸庞配上有如金光闪耀的笑靥,玛侬如圣女般出没于普罗旺斯的山间丛林。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终究没有被仇恨扭曲了心灵——那对一位少女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看到玛侬爬树轻快如小鹿,赤裸着身体在山泉边吹着口琴翩然起舞,实在纯美至极。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说,Sylvie Gautrelet等服装设计师的作品是多余的——尽管很出色。
注:碟片附带的花絮有1987年的恺撒奖颁奖典礼片段。当凯瑟琳•德纳芙把“最佳女配角”颁给艾曼纽•贝阿时,这个时年二十二岁、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孩一脸欣喜和谦逊地跑上台。如今的贝阿已是满面雀斑,憔悴的容颜令人不免有美人迟暮的感伤,看到当年的她手持奖座认真地说:“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这不仅是一个职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表达爱和自我的方式。”更是令人动容。
临睡前又开始翻看《尘埃落定》,看到傻子少爷质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深有感触。
从小我就一直在想: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所谓正派的教法各自向世人宣扬只有它们才是真正博大、博爱的,只有信仰它们才能进入永恒的天国,可它们又相互排斥,有时指斥别的教派是异端邪教。这就奇怪了——如果释迦牟尼、耶和华和耶稣、先知穆罕默德真的是心胸宽广、博爱的话,就该想:只要别的地方的民众信仰的教法真能令他们感到安宁、平静与幸福,真能在死后进入永恒的天国,那他们信不信仰我的教法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他们还是要四处宣扬自己、让别人放弃原先的信仰甚至不惜发动宗教战争或屠杀呢?这些行为又怎么能够带领民众进入天国呢?
所以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好——“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去仇视别的不同信仰的教派和教徒。
阿来还借傻子少爷之口表述“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痛我了。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恨我的人打不痛我。”
我想阿来要表达的并不是当一个人带着仇恨就打不痛别人,而是:爱比恨更有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是建设性的,让人幸福得一塌糊涂,也可以是毁灭性的,把人从天堂生生拖进地狱。因此,我们可以和陌生人若无其事地吵架、打架,最多伤及皮肉,而亲近的人一句轻描淡写的决裂的话就足已摧毁我们的神经——阿来对仇恨的见解真是睿智。
敲字的时候一直听着的Dorothee 的《Je suis pas comme les autres》和伊能静的《十七岁》。前者就像是为玛侬所唱的,而后者是杨琴当年的所爱。我虽然并不怎么喜欢这种过分娇柔的嗓音,但听着它就会想起和杨琴在一起的时光,而且一直认定这首用闽南语演唱的歌曲是伊能静所有作品中最好听的。
饰演巴贝的老演员伊夫•蒙当曾为电影《夜之门》演唱过主题曲《Les Feuilles Mortes》(枯叶),听来很有味道,非常衬巴贝最后的凄凉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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